原本貌合神离的洛阳百官,也因为尔朱荣来势汹汹不得不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饶是这个帝国已经日薄西山, 可几百年的积累也绝不是一个秀荣川的部落主能够想象的。
当这个庞大的机器重新转动起来时,这个国家所剩的最后一点底蕴,也开始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在黄河北岸的中郎城, 陈庆之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城寨, 他自己就善于攻营拔寨, 知道什么样的城寨最善于抵抗骑兵,那城寨的营墙好似驾马一跃就能通过,可墙头上插满了锋利的箭头和竹尖,要有擅骑的骑兵想要如此效法, 马肚子必然要被尖刺豁开。
除此之外, 中郎城外密密麻麻布满了拒马和壕坑, 坑底也洒满了箭头和尖锐的利刺。
这些东西还大多是之前魏国兵马对抗白袍军用的, 白袍军胜利后, 陈庆之命人将它们全部收集了起来,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黄河九曲, 中郎城外道路并不开阔, 中郎城也不是什么大城, 城下根本摆不下几十万人马, 只能分兵分批攻打, 然而如此密集的阵势,让一众骑兵看的头皮发麻,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中郎城中人数不多,却也没有人愿意主动出阵拔寨,更别说这个陈庆之已经名震中原,最善于使用“阴谋诡计”,谁知道这后面还有没有后招?
可不攻破中郎城,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沿城直下、抵达黄河南岸。
元天穆和尔朱世隆作为尔朱荣军中最得力的两员大将,对于陈庆之的态度也是避之不及,尤其是元天穆,完全没有一雪前耻的意思,一提要出阵就装死,尔朱世隆更是直接讨了个押运粮草辎重的活儿,避开了前线的战事。
他们在对抗陈庆之时的时候吃了太大的亏,这时宁愿被人骂懦夫也不愿意再消耗本部的兵马。
谁要觉得自己武勇谁上!
就这么在阵前消耗着不现实,柔然大可汗对于尔朱荣的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二十几万大军每天消耗的食物是个天文数字,柔然国今年一半的牛羊都被借出了,要是拿不下洛阳、不能如约提供他们丰美的草场和牧地,就连柔然国的国民自己冬天都活不了了,尔朱荣怕是倒头就要迎战南下劫掠的柔然骑兵。
无奈之下,尔朱荣只能用重赏诱惑麾下的战将出战,攻打中郎城。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一试,果然有将领或为了名、或为了利前去挑战陈庆之,而且陈庆之的名声在中原虽然响亮,很多柔然人却不知道他是谁,只听说是个梁国来的将军,更是对他瞧不起。
接下来的四、五天,尔朱荣的大军每天都要对中郎城发起三四次的挑战,然而大部分兵马甚至还没有到达中郎城下,就已经开始伤亡惨重。
尔朱荣的大营抵达中郎城之间有一条向下跑的斜路,这是地形决定的,无法绕开,第一批大军就是在这批斜路上遭了秧,马匹无法在斜路上奔跑,而狭窄的道路仅能通过三个马身的骑兵。
于是当道路的尽头出现一道裂口时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当那用草皮树枝掩饰的洞口被同时踏上的三匹马踩中时,这些马全部人立落入了坑里,向后倒着坐在了臀上,上面的骑兵全部被挤了下来。
由于是斜坡,向下跑的队伍无法停止,那可怖的裂口硬生生吞了几百人才将那沟谷填满,而填满它的却是纵横交错几乎分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马的尸体,血水肉泥密布沟底。
直到那条沟被这些人和马的尸体填满了,余下的人才能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对士气的打击超乎想象,那浓烈的血腥气从路口一直弥漫到大营,所有踏着同袍过去的骑兵都觉得自己战马的脚底、自己的周身都萦绕着充满死亡的气息。
即便损失的人马相对于几十万大军并不多,可心神动荡到这种地步的先锋军却没有办法打起精神继续作战,和陈庆之的白袍军刚一交手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而继续自告奋勇要去应战陈庆之的队伍却也不能绕过那道深沟,甚至不能避开那些血肉填满的沟壑,他们此时还需要踩着这些血肉才能安然通过这条斜路。
那一道鲜红的、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豁口既像是个狰狞的猎人对着自己的猎物张开大嘴嘲笑,让每一个从那里经过的骑兵都忍不住背后生寒,闻着那股浓重的恶臭更是张口欲呕,打从心眼里不愿再往前一步。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再怎么重赏能有的用处也有限,尔朱荣不得不紧急调派了人手将那些可怖的血肉泥泞从那道深沟中清理干净,又命人用石头、泥沙将路填平,才敢继续发兵。
如此一来,又耽误了两天之久。
听说清理那条沟壑的那天,无数奴隶和兵卒都被那可怕的景象吓得晕了过去,还有些人在搬运这些肉泥骨架时被吓疯了。
有一两个新兵营还扎了营,全靠铁血手段才镇压了下去。
有了这样不顺利的开头,谁也不敢再夸夸其口那陈庆之就是个懦夫,再接下重赏出阵的都是沉稳有经验的老将,几乎是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的对中郎城发动了攻势。
然而中郎城外依照地形地貌、路况天时设置的陷阱和埋伏让人防不胜防。
尔朱荣留在本阵中,一会儿听说这位将军的骑兵全部陷到泥地里去了,那位将军的骑兵坐骑被埋在土里的铁刺竹签伤了个七七八八不能跑了,一会儿又听说从侧翼杀出了埋伏,灭了哪支哪支队伍云云……
在陈庆之不断的声东击西下,尔朱荣联军队伍庞杂难以调动和落后的指挥系统成为了致命的缺点,陈庆之仅仅靠着一支白袍军,就和猫捉老鼠似的,将他一支支分兵派出的部队吞食干净。
到了后来,整个尔朱荣军中听到陈庆之的名字就胆丧心惊,看到穿着白衣的人就吓得狼狈大叫,陈庆之的中郎城仿佛是暗影重重的鬼蜮,而陈庆之的白袍军就是神出鬼没的幽魂,随时要向人索命。
尔朱荣原本还想用最小的牺牲手段取得胜利,局面被弄成这样,眼见着柔然人连萨满都请出来“镇邪”了,再不能获胜柔然人肯定就要撤军,只能咬着牙下令发动了强攻。
然而陈庆之的军队也不是只会偷袭的,他们原本就是从步卒的精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苗子,上马能骑射、下马能守城,在重重拒马和营墙的保护下,硬是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就将尔朱荣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打了回去。
陈庆之对于白袍军的爱护程度超乎旁人的想象,他对白袍军只有一个原则,就是保住性命,在无法守住营寨的情况下,宁可抛弃城寨也要保全性命。
在这种耳提面命下,尔朱荣的大军在三日之内和陈庆之打了十一场,除了拔掉了三个城寨之外,陈军丢下的尸首不足五千,还多是魏国原本的守城歩卒,白袍军的骑兵尸首没见到几具。
而尔朱荣却已经伤亡了三万余人,受伤、战死的战马更是不计其数,大多是在铁蒺藜和壕沟中受到的损失。
这三日之后,尔朱荣营中士气大跌,厌战的气息弥漫在整支军队之中。
沿河布置的七座城寨只拔掉三座,就已经损失了三万人,这些城寨还大多是白袍军自己放弃的,要是全部拔掉又要死多少人?
和陈庆之借来的全是魏国人马和物资不同,尔朱荣现在消耗的全是尔朱氏族这么多代的积累。
尤其他带的都是骑兵,鲜卑军户的惯例历来是作战的甲胄武器和坐骑自备,尔朱荣麾下不少也沿用了这项旧规,陈庆之的计策就十分歹毒了,射人先射马,陷阱全是针对坐骑的,这些骑兵死了或伤了自己的坐骑,比伤了自己还心疼,战马一死,便以这个缘由拒绝再出战。
再加上每伤一个士卒,往往要浪费好几个人手照料伤兵,这些都是尔朱荣带出来的族兵,不是魏国士卒,同乡作战往往不能相互舍弃,乡兵的凝聚力在作战时固然十分团结,在失败后互相照顾相互拖累也经常让主将头疼。
这种情况下,尔朱荣只好派遣柔然骑兵作战。
柔然骑兵也在陈庆之那讨不了什么好,柔然和魏国多年不征战,也不是早年那些让魏国头疼的悍勇之辈,来的号称骑兵,其实大多就是上马作战的牧民,是尔朱荣借来凑人头“吓唬人”的,连一座营寨都没打下来。
何况他们当初南下,说好的是凑成几十万大军吓一下“伪帝”,让他们闻风而逃宣告投降,提供的牛羊也会奉还,还会把阴山以南的大片草场和土地送给柔然人,所以他们才会借兵南下。
现在可好,仗是他们在打,每天宰杀的是他们的牛羊,死的是他们的族民,结果尔朱荣的人就每天好吃好喝用着他们的牛羊肉,却让他们餐风露宿在中郎城外送死,好作收渔翁之利?
这一任的柔然可汗能为了清河王和任城王复仇而起兵,却对这个尔朱荣没有什么忠诚,被人当成炮灰用过两次后,当即撕毁了盟约,要领着所有的人马和还剩下的牛羊北上回柔然。
尔朱荣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即惊得连睡觉都顾不得了,亲自带人领着麾下的部将一个个柔然王帐去恳求,得到的却只有柔然人的仇恨和怨怼,以及赤裸裸的威胁。
“大酋长说你带着大魏和柔然的诚意而来,恳求我们这个‘兄弟之邦’帮助少帝复国,可大酋长做的却丝毫不是对待兄弟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