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对此人的私德如何评价, 石咏必须承认, 在打仗这件事上, 年羹尧真的是个人才。
过了正月十八出发, 待到二月初, 不过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年羹尧带兵千里驰行, 已经扫平青海。罗卜藏丹津和他所属的部下几乎被团灭,最后他只得带着两百多名余部仓皇逃窜,将不少心腹与家眷全部抛下, 自己逃去策妄阿拉布坦处寻求庇护。
半个月的时间,扫平青海。年羹尧老实不客气地让一直蠢蠢欲动的青海各部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除了这等功绩之外,年羹尧这一仗打得实在是漂亮, 与在西北蹉跎了三四年的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相比, 后者显得实在是拖沓无能。
“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朕真是太高兴了!”雍正扶起十三阿哥, 在这位亲弟弟面前, 他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毕竟雍正一直在户部办差, 没有太多主导兵事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的大捷, 足以证明他保卫疆土的决心,识人的眼光和掌控全局的能力。
此刻南书房里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唯有石咏一个, 惦记着这位年大将军这几个月在青海, 已经花了小几百万两银子的军费下去。若还不能速战速决,那边真是拖不起。
接着众人议起大捷之后的安排,白潢提议由年羹尧进京献俘,被雍正断然否决了:“蒙古其余各部都在眼睁睁看着,朝廷总要顾及他们的脸面。”
白潢便自讨个没趣,只讪讪地闭了嘴。接着廉亲王允禩开了腔,只见他微笑着道:“皇上近日正召各地督抚大员进京陛见,抚远大将军既然立下汉马功劳,不若也召他快马回京,入宫觐见,由皇上当面封赏功臣?”
雍正听了点点头,道:“廉亲王之言极合朕的心意,就这样办吧!待年羹尧一回西宁,朕便下诏,赐年羹尧双眼孔雀翎、四团龙补服、紫缰黄带,宣他即日回京。”
石咏这个“南书房行走”依旧是一个书记员的角色,下笔如飞,将众人所议尽数记下,之后他的笔记将会交给张廷玉,由张廷玉按照石咏所记,该拟旨拟旨,该下诏下诏。此刻他一面飞快落笔,一面抬眼往廉亲王那里看过去,只见此时此刻,允禩竟也朝他这边看过来。
石咏心中一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笔下一顿,纸面上立即是一个墨点。他立即稳住心神,手腕微动,手中的搦管又继续流畅地写下去。而廉亲王那里,则若无其事地就此将眼光转开。
石咏:究竟是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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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石咏就见到了雍正召年羹尧进京的旨意,除了传旨觐见以外,雍正还在年羹尧的请安折子上批:“九贝子要来京,奏了个折子,朕亦不曾批回,浑沦说了个知道了,他若借此要来,使不得。你只言不曾有旨与你,不要放他来。”
石咏:……还真都是大白话呀!
看起来这位皇帝,即使皇位已经坐稳,还是无法彻底放下对兄弟们的心结。
这边召年羹尧进京,年羹尧麾下将领岳钟琪则代为镇守西宁。岳钟琪这次奇袭罗卜藏丹津,解年羹尧之困,又守住四川门户,扼制罗卜藏丹津入川的野心,不可谓功劳不大。年羹尧这头进京,岳钟琪那头为属下请功的折子也送了上来。
请功折子送上来,递到南书房,被张廷玉见到了,“咦”了一声,递给身旁的石咏看。石咏见了,眉心一跳,只见请功奏折上用细细的墨笔长长地划了一道,正好将一个人的名字划去,而这个人,则正好是他家二叔,石喻的亲爹,石宏武。
原本进到御前的折子就不应这样涂改。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要涂改,将整个名字用墨团涂去,不让人看见原本写的是什么,也好过如今欲盖弥彰。
张廷玉看得一头雾水,与石咏对视了一眼,便自去查问岳钟琪这折子送来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问到的结果竟是快马往京中送折子的时候半路上赶上进京途中的年羹尧,这位年大将军便半路“截留”了岳钟琪的折子,看了之后,转天再命驿兵揣了折子上路——这折子便成了这样。
石咏无语至极,心想好好的一个年大将军,器量怎会如此之小?偏生石宏武是他的亲眷,他也不便帮着说些什么,但此刻耳边仿佛能听见年羹尧那嚣张至极的冷笑声,似乎在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初死活不愿低头的,如今后悔了吧?
张廷玉看了被划去的名字,同情地看了石咏一眼,说:“茂行,我就将这折子呈上去,许是皇上见了,会过问一二,事情还会再有转机。”
石咏对此并不抱希望,知道眼下雍正与年羹尧君臣知遇,感情正是最要好的时候。谁知张廷玉将折子呈上去之后,雍正给岳钟琪写了朱批,说战事甫休,岳钟琪为所有有功的将领一一请封,恐怕一时难统计得全。因此命他不要着急,等两个月之后,青海局势全面平定,再慢慢上表请封不迟。
这就是暗示岳钟琪,两个月之后再上表为石宏武请封一次,到时年羹尧未必有机会能再“截留”他的折子。
石咏见了这朱批,心里暗忖:雍正此举恐怕也是在向年羹尧表明,莫要将手伸得太长,也莫要因一点旧怨就纠缠不休,失了他大将军的气度。
这回石咏猜的不错,雍正确实是这般想的。早年间年羹尧借石宏武算计石家的事,当时的雍亲王尽知,后来也曾努力从中调停,最后两边看起来也确实是息事宁人了,只没想到年羹尧到这时候还会翻旧账。
所以雍正让岳钟琪使了一个“拖”字诀,却也不当年羹尧的面指出,给年羹尧留了好些面子,证明这“君臣知遇”依旧并非一句虚言。
石咏暗想,年大将军此次进京,自己恐怕要再三忍耐,避其锋芒才好。
武皇的宝镜听说了年羹尧改了岳钟琪奏折,划掉石二叔名字的事儿,在那里嘶嘶地冷笑,道:“这人已经昏了头了。都已经到这节骨眼儿了,连朕都替他担心,他却浑不自知,犯下这等蠢事!”
“咏哥儿,听你以前所说,此人不过是个外戚,不过有个得宠的妹妹做了贵妃而已。那些体面都是座上人君给的,想要夺去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一旦立下战功,在军中树立赫赫声威,才会真正为帝王所忌惮!”
“你看看,有哪个权倾天下的武将入凌烟阁之后有好下场的?”武皇的宝镜蛮有把握地说,“这个年大将军,功高震主却不知收敛,竟以为可以自己的喜好代人君决断,还偏偏不加半点掩饰,甚至还要皇帝替自己的决定盖章。依朕看,这一位,由盛转衰,恐怕也就在这一两年间了。”
——这个年大将军,吃枣药丸。
宝镜叹息一声,道:“如此看来,你家二叔运气还不错,在这个时候被此人所厌弃,被讨厌的人所讨厌,这样的人,将来定会被重用的。”
石咏谢过宝镜的吉言,却发现旁边那枚他精心补起的玉杯“一捧雪”在一旁打哆嗦,似乎是怕得厉害,抖着声音问:“是……是上次那位,年……年大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