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走过来说道:“对呀,你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储位,正该谨慎理政,佐我办事。何至于如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我刚才说了,你若对你那些兄弟不放心,我将他们放归远地永不还京,你何至于小心如此?”
李成器伏身叩道:“父皇、姑姑,我不愿为储,非为小心,实因认识自身。父皇多次说过要小心避祸为上,我谨遵父言,努力修身齐家。我生于皇室,自小即有爵位,如今更成为亲王之身,较之常人亦属幸运,我心里十分满足。”
太平公主道:“对呀,你生于皇家方有可能居储位,现在国家百废待兴,你正该打起精神有所作为才是。”
李成器摇头道:“父皇早年就教导我们说,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好好珍惜,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痴心妄想。我刚才说了,我能有亲王的爵位,有相应的食邑,此生已然万分幸运,若能永葆富贵,则为最大的福祉。”
太平公主道:“你当太子,将来就是皇帝。其中福缘岂是能用富贵来誉之的?”
李成器道:“我若能永为亲王,则此生实为幸运。至于太子之位及将来的皇位,我连想都不敢想。储位及皇位固然令人艳羡,我深知以自身的才具,根本没能耐恒常拥有。若我得而复失,恐怕连一个庶民都无法做,我为何要占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呢?”
这番话说得李旦和太平公主目瞪口呆,他们原来以为李成器系一时糊涂,孰料此子非常明白,而且非常冷静。古往今来,如李成器这样力辞太子之位者,实在寥寥可数。
太平公主心里滋味实在难受,若李成器宁死不当太子,那么立嫡长者为储的说法将灰飞烟灭。再考评李旦的其他儿子,自然以贤者居之。如此,李隆基定会成为储位的当然之选。
太平公主现在到了皇兄李旦面前,其话语非常有用,若再立一个如李成器这样不爱多事的太子,太平公主大可权倾朝野,百无顾忌。若李隆基成为太子,此次事变中展示了他的那些果敢气质,会让太平公主感觉非常不舒服。
太平公主决定,要想尽一切法儿,一定让李成器成为太子。
李旦当着群臣之面令人宣读了岑羲的奏书,并夸奖了岑羲,擢其为刑部尚书。至于钟绍京,李旦勉其多加历练,将其出为蜀州刺史。
由于钟绍京将远行,李隆基欲在府中治席为其送行。刘幽求得闻后,急忙入府前来劝阻。
刘幽求道:“殿下,此次绍京被罢京职赴外任,我以为有人想以此行翦除殿下的羽翼。我们这一帮参与起事之人入府相聚,你不怕有人再说嘴吗?”
李隆基微笑道:“有什么可说嘴的?你以为我现在与你们疏远,就可避祸吗?你们参与起事,则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亲密之人。我问你,这个岑羲的背后到底有何人主使?”
“我查了他的底细,又派人观察其行踪,现在似无主使之人。说到底,还是绍京行事简单,言语间动辄触怒他人,由是怨恨渐积渐多。”
“嗯,我今日治席一方面是为绍京兄入蜀送行,另一方面也想告诫其他人,不能恃功盛气凌人。父皇言说让绍京兄多加历练,此话甚确。譬如你我而言,此前未历高位,应当虚心求教,虚怀若谷才是,否则就容易授人以柄。”
刘幽求点头赞同,回思这些天自己的风头甚健,肯定招怨很多,应该仔细检讨一番才是。
刘幽求又问道:“我听说圣上欲立宋王为太子,然宋王坚辞,数番到圣上面前哭诉,请求收回成命。若圣上允了宋王之意,那么殿下取得储位的胜算很大。我以为,当此敏感时候,殿下须谨言慎行才是。我们在这里聚饮欢歌,定有人将此景报于圣上,若圣上不喜,恐怕会对殿下不利。”
李隆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率然说道:“有时候率性而为,并非坏事。我若畏手畏脚,变得无声无息,此非我往日的性子,也就失于虚假。再说了,你纵有奇计密谋,若上天不垂顾,终究无可奈何。”
刘幽求忽然有了愤懑之情,说道:“这个圣上啊,若无我们拼杀,他如何能居皇位?他刚刚当了皇帝,怎么就将殿下抛在一边呢?”
李隆基正色道:“刘兄,此话不可再说。外人皆知我们关系亲密,你若露出片言只语,他们定会说是我所教。”
“我知道了。殿下,我注意到了,现在圣上很在乎太平公主的话儿。太平公主若能帮助殿下说话,那该多好呀。”
李隆基笑道:“替我说话?你说她会吗?”
刘幽求苦笑了笑,他们皆心知肚明,知道太平公主如今非复往日。刘幽求又建言道:“那个王师虔绝对唯太平公主之命是听,薛崇简却有些特别,此人比较仁厚,又素服殿下之能。若能说通薛崇简到她母亲面前帮殿下说话,不知有用吗?”
李隆基叹道:“有什么用?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姑姑的脾性,她什么时候都有自个儿的主意。”
第十四回 制流言皇帝图治 逐良臣公主弄权
李成器为了不当太子,日日找父亲哀求,并且数日绝食明志。如此弄得李旦毫无办法,遂于六月二十七日下制,决定立皇三子李隆基为太子。
李隆基当然要辞让一番,接连上表请求立大哥李成器为太子。如此三番五次,李成器派人将李隆基唤入府中,然后撑着虚弱的身体说道:“三弟,你如此辞让,对得起我数日绝食吗?”
李隆基涕泣说道:“储位理应由大哥居之,就是大哥不做,还有二哥嘛。我有何德何能?实在不敢从命。”
其时,李成义等兄弟三人侍立在侧,李成义看到李隆基在这里装模作样,心里当然有气。然他们兄弟四人已商议好,今日要共同相劝李隆基答应,遂按着心中火气,劝道:“三弟,此为我们兄弟们的意思。你不可再推,要早日即位,日后我们兄弟定然亲爱有加,佐你办好事儿。”
李成器道:“我们兄弟中,唯三弟能办大事。此次诛灭韦氏,使父皇得登大宝,除了三弟之外,谁又有这个能耐?储位需贤者居之,父皇之后,还望三弟能光大大唐祚业,我们兄弟还能托些福。三弟,你勿复再推,莫非想让大哥一死了之以明志,你方才就位不成?”
李隆业也道:“三哥,此为我们兄弟的共同意思,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隆基到了这种境地,无法再推,又见兄弟们发乎真情,其心中感动,遂伏在李成器面前,泪流满面道:“大哥与兄弟们的恩情,我当谨记终生。也罢,我就僭位了。我今日在大哥面前发誓,此储位是我们兄弟共有,隆基无非出面领之。总而言之,隆基今后不敢亏了兄弟们。”
李成器脸上露出微笑,说道:“这就很好嘛。我们得父皇教导,不管何时何地,兄弟相亲恒久如常。自古至今,兄弟相残之事迭出不断,我们能够如此,则可传之后世以为美名。”
众兄弟语出真诚,盛赞李成器这个大哥实为楷模。
人一生实际最难把握的就是自身,如果能够认清自己的才具,使欲望与之相配,则其人就是一个清醒的人,能够快乐地度过一生。李成器不愿当太子,固然有畏惧李隆基咄咄逼人的成分,然他能够审时度势,认清自己所在的位置,这种豁达的心境常人往往难及。其实则天皇后时,李旦接替李显为皇帝,李成器就被封为太子,后来则天皇后当了皇帝,李旦被降为皇嗣,李成器又成为皇太孙。李成器早有了皇太子的经历,犹能按捺住无限的欲望,毅然将储位让给李隆基,这份坚毅之心更加难得。
七月二十日,李旦在承天门举行了隆重的册命典礼。此前七日,已然举行了卜日择期、告圜丘、告方泽、告太庙等仪式,是日,礼官在李旦之侧大声宣读了临轩册命书。
李隆基身着衮冕之服,脚着朱履,腰悬鹿卢玉具剑,从李旦手中接过皇太子金玺及左春坊印,然后接受百官的祝贺。
是时,晴空万里的宫城之上,忽然飘来数朵祥云。司天监见之,急忙将之指示给李旦观看,就见那数朵祥云,堪堪罩在宫城上方,且良久不去。李旦大喜,下令自这日起改元,因有景云之瑞,所以年号为“景云”,并下令大赦天下。
李成器因让立之功也有补偿,李旦授其为雍州刺史、扬州大都督、太子太师,一下子位居三师之列。
李旦接受了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建议,将他们所荐之人召回京中,并逐个授以官职。
三省六部长官中,韦安石是时任中书省中书令,萧至忠任门下省侍中、姚崇任尚书省左仆射。尚书省六部中,郭元振任兵部尚书,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岑羲为刑部尚书;宋璟为吏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崔湜以工部侍郎之身摄行工部之事,张说为户部尚书。
窦怀贞和卢藏用因名声不好,李旦虽将他们召回京中,但仅授窦怀贞为太仆少卿,授卢藏用为尚书右丞,皆为无足轻重的官儿。由此来看,太平公主所荐之人落在下风。
三省长官皆为宰相,另有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参知机务者皆为宰相职,他们皆有入政事堂议事的资格。刘幽求和崔日用因能参与机务,于是列身宰辅之职。从政事堂的构成人员来看,相王府旧属如姚崇、郭元振等人实在占了上风,太平公主的嫡系之人无非萧至忠一人而已。
这日净鞭三响,李旦登御座主持朝会。李旦率先说道:“众位爱卿,如今三郎当了太子,百官依序就任,该是办一些事儿的时候了。朕前日对韦公说过,让他主持政事堂将此事议一议。韦公,你们议得如何?”
韦安石越众奏道:“陛下,政事堂已然议了数回,有几件事儿需陛下定夺。”
“嗯,你说吧。”
“第一件,此前多年,朝政紊乱,需对正义之人彰名,对有罪之人削爵。则天皇后有功于社稷,可上尊号为大圣天后。至于武氏、韦氏其他人应当削爵夺邑,如武三思、武崇训等人,应当掘其坟暴其尸,将其他人流放边鄙。至于故太子重俊,应复其位号,臣等为其拟为节愍太子,不知可否?另雪敬晖、桓彦范、崔玄暐、张柬之、袁恕已、李多祚等罪,复其官爵,以袭子孙。”
李旦答道:“如此很好,准奏。如何处置韦庶人和悖逆庶人,你们议过吗?”